风行水上 | “书法大师”张一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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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道张一笔这么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，但是当他站在我面前手抚着山羊胡子笑吟吟地看着我说：“老三，这些年你没把我忘了吧？”我确切地知道他没死，而且还元气满格地在这个世间行走着。在此之前关于他被汽车撞了、被疯狗咬了、或者是死于马航空难的消息，看来都是空穴来风。

马航空难死的是另外一个民间艺术家，人品比张一笔要好得多。但这样一个人没了，惟独张一笔活得好好的，所以我对这个世界有点失望。张一笔梳了一个河童头，身上穿着短袖的唐装，上面印着暗花的一龙一虎。旱烟袋管上插着一支香烟。青烟缭绕。我说：“我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呀，你还欠我两千块钱。这个事情你没忘吧！”张一笔很不屑地说：“切，没这两千块钱做念想，你早把我给忘了吧？”

毛笔尬舞

我说：“那是，三四年前的二千块啊！能买好些东西呢。你当时说过两天就还给我，这都是多少个两天了？”张一笔说：“哎，我问你个事情，能给我办个书协会员证吗？我急，等着要用，钱的事情容我几天，我最近接了个大单子。一个风景区让我帮他们写些摩崖刻石，等我钱一拿到手就给你送过来，骗你是畜牲！”我说：“你都中国张一笔了，还要那个有什么用？”他又抚着胡子说：“俗！一帮子俗人！景区管委会他们要看看，我以前不是瞧不上嘛。现在发现这个东西还有点用。你跟里面人说一下，给办一个。事情办成了我请他们吃饭，会费你先帮我垫一下。都是多年兄弟你还信不过我？”我说：“我真有点信不过你。”

我跟张一笔是在一次笔会上认识的。他当时在写李白的《将进酒》，几个小姑娘围着他倒墨拖纸。张一笔写字之前像鬼上身似的，先打一路拳，一边打拳一边连连怪叫。然后连着几个空心跟斗。旁边有人不住地喝好。

张一笔翻了几个跟斗以后有点发喘，他稳了稳心神，蘸墨在纸上写——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。一个“来”字拖了有一米多长。一边拖一边左脚前探，浑身颤抖似乎力不能胜的感觉。围观的人都喝彩说：“大师——真有功夫！”

前阵子火爆网络的喷墨式书法

张一笔听到他们喝彩，就放下笔给周围的人散名片。名片上写着“中国张一笔”，下面附注：购字电话号码，以及家庭住址。我看看他家住在一个蔬菜批发市场的后面，我想起一个画友叫曹大头也住在那边。我说问他：“张大师，曹大头你认识吗？”他看我一眼说：“曹大头呀，他是我学生。以前跟我学过书法，这几年出了点小名都不认为师了。”

后来我问曹大头，我说你真拜过张一笔学书法？曹大头气得二目圆睁说：“你听他胡扯！下次让我遇到他我活活掐死他。”张一笔知道我认识曹大头，他又递了一张名片给我。我就问他：“这个一笔是什么意思？”他仰视天花板说：“凡书画无不始于一笔，一笔当中有阴阳生死。伏羲画八卦，也是从一开始。一有太极，是生两仪。两仪生四象，四象生八卦——世间万物都是从这一笔当中生发出来的。我写字不同于一般人写字，一般人写字这个气贯不住。我写字则不然，虽千万笔也只是一笔。”“那个千万笔只是一笔怎么个说法？”“说来话长。”

他环顾四周说，你们让开一点地方。都围着我施展不开，你看好！我下面这一笔从“来”字到最后一句“与尔同销万古愁”这个“愁”字，中间不断线，不管怎么细都是一根线在里面勾着。

旁边有好事的人检视他的墨迹说：“是的！是的！都有一条小细线连着，有功夫！”他接着说：“这个都不算什么，李白的这个还算是好写的。白居易《长恨歌》那个多少字啊，从头至尾全是连着的。后来有媒体的朋友采访我，称我是中华张一笔，然后江湖上就传开了。惭愧！惭愧！你们可不要小瞧这个连笔，不容易学啊！真是冬练三九、夏练三伏。以前我们那边蚊子多，夏天练字把脚泡在水桶里。‘北京墨汁’我一天写好几瓶。家里写的废纸人都下不去脚。搞事业嘛，没这点劲头还行？”

旁边有个写字的朋友暗暗捅我一下，然后我俩相视一笑。晚上吃饭的时候，这家弄笔会的公司请了两个穿旗袍的美女展开一个空白的卷轴。酒喝到一半，张一笔要给大家露一手。他要倒书。腿拴在天井上，几个精壮的小伙子从空中把他放下来。然后他凌空倒书“大展宏图”“厚德载物”，叫好声不绝！将晚宴推向了高潮。

这家公司的董事长特意过来敬张一笔一杯酒。并吩咐下面的人要将这两张字好好裱起来，挂在他办公室里。一再对张一笔竖大拇指，夸他写得好，董事长说：“平常人站着写都写不好，你倒着写都写这么好！不得了！大师！”张一笔一再谦称雕虫小技，不足挂齿。那天他拿到双份的红包。

后来他跟一个看风水的马大师经常到我画室来玩，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。张一笔人不错，有钱的时候蛮洒得开的。有一阵子他忽然很有钱，去他那里想喝茅台喝茅台，想喝五粮液喝五粮液，而且管够！他跟这个马大师合作用朱砂给人写字，说是有符咒的效力。生意相当不错。我在许多场合和领导的办公室都看到他的墨宝。

张一笔的名片上又添上一行全真派第三十九代弟子，得王重阳心法等等的介绍。而且他能玩会玩，现在除了倒书之外还发展出舌书。用舌头舔了墨写“一帆风顺”或“招财进宝”。正经写字的人有羡慕他的，也有瞧不上的。有人说：“他那什么呀！耍猴吗？”我说他又不杀人不放火，不就混碗饭吃吗。你以为书协、美协的人不耍猴吗，你们不也经常出去搞个笔会、采风呀！都是吹拉弹唱服侍天下看官，谁瞧不上谁呢？

王重阳：这事儿我不知道

那些年张一笔忙得很，我也很少见到他了。但是他借了我两千块钱没还，一直让我耿耿于怀。借钱那天是一个刮大风的日子。他照例是一身唐装。下面蹬着圆口布鞋，跑到我画室火急火燎地说：“兄弟！借点钱，丢人丢大发了。请人吃饭，出来急钱包忘记带了。”我口袋里正好有两千块钱，准备给儿子交补习费的。我问他要多少，他问我你有多少？我说：“两千。”他说：“差不多了，明天还你。”然后从我手里抢过去，像打劫似的跑了。

我问他不是听人说你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的，怎么现在又想起给人写摩崖了。他说：“你还记得那个马大师吗，让反贪局给拘起来了！把我一个大金主给弄没了，这两年走背字。你稍微缓缓，钱一分不少会还你的。你能帮我把那个证给办下来吗？”我说：“你当协会是我开的，你怎么不去找你学生曹大头去。”“哎，你这一说，还真让我想到他了，我到他那里问问。”“我的钱你什么时候还给我？”“等一等。”说完声音还在，人就没影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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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班主编 | 董啸   值班编辑 | 李星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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